易北河畔的于尔根丨众生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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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堡是个伟大的城市,这种伟大很大程度上跟易北河有关。滔滔的易北河把汉堡一分为二,南边住宅、办公、娱乐,北边全是港口。
几年前我在汉堡短暂停留,我住的地方和我实习的律所都紧挨着河畔,每天上下班就是沿着河边散步,随意转头便能看见对岸绵延不绝的集装箱。一些红色、蓝色、黑色的大船不疾不徐地穿插往来。这个城市的决心和气魄就翻滚在船只过后激荡的水花中。
在汉堡我常去家旁边的餐厅吃饭。餐厅叫大白鲨,室内很小,只有五六个座位。大多数餐桌都放在室外。外面的桌椅中间,矗立着一尊暗红色的真人大小的大力水手雕塑。我去大白鲨,一小部分原因是出于大力水手,一大部分原因是冲着大白鲨的少东家于尔根。
虽然喊少东家,但于尔根实际上已经不下五十岁。他精瘦的身体,一条穿出了破洞的直筒牛仔裤,搭一件德国人最喜欢的冲锋衣。瘪瘪的嘴抿得很紧的样子,但每隔一会儿就会咧开笑一笑,反而映衬出他的腼腆来。他的头发花白的,可能是平时都戴着一顶红蓝的鸭舌帽的原因,比别人的花白颜色都要暗,让他显得反而比实际年龄小一点。
于尔根没有结婚,跟他妈妈住在店里,所以说他是少东家。在前面,于尔根既是服务员,也是清洁工,有时还是酒保。他的妈妈就在后厨做菜,平时不常出现,有什么事就在后面喊一声。看过《生活大爆炸》的朋友应该对此不陌生,霍华德的妈妈就是这种工作风格。于尔根跟霍华德的风格也有点类似,友好又有点生涩,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符。
虽然我喜欢大力水手,但我喜欢坐在里面。第一次光顾于尔根推荐他家的招牌菜,汉堡薄饼,一种极其薄极其脆的面饼,正面被做成格子状。之后我就常点这汉堡薄饼。
客人少的时候,于尔根会坐到我对面,和我这个异乡人聊天。 他喜欢拿一张汉堡的地图,伏着身子,在地图里的易北河上指指划划。手指停在哪儿,就讲哪儿的故事。
所有故事里他最喜欢讲的是每年七八月汛期时易北河的大水。
“那个时候,”他说,“易北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水,全都漫上河岸,漫过街道,一直漫进我的房子里。”
他弯腰向地板看去,手在桌面下比划着:“大概这么高,那个时候你要是还像现在这么坐着,屁股就会全湿了。”他一抬鸭舌,除下帽子,又飞快地戴上。这是他的习惯动作。
“对了,”他不忘补充道,“你的房子也会被淹。你看外面那个大力水手的雕塑,水会淹到他的膝盖,到时候看着就像是有人泡在水里。”
他的瘪嘴无声地咧了咧,又说:“可惜你来晚了,不然你就能亲眼目睹易北河的大水。”
“我可不想被泡在水里。”我笑着说。
于尔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:“店里被淹掉的时候,我拿一把扫帚,就站在你吃饭的这张桌子上。赶水里的狗和老鼠。”
“还有老鼠?”
“对。很麻烦。不过水里也会漂来好东西。有一次我看见上游漂过来一架棕色的钢琴。琴盖都翻开了,露出白色的琴键。我猜那一家人的院子一定建在很低的地方,然后钢琴从院子里被水冲了出来。”
我很怀疑钢琴会漂浮在水上,而不是沉下去。然而于尔根神色无比投入,言语间的细节引人入胜,令我不忍打断。
“有一年,”于尔根又拨弄他的帽子,“我看见河中间的位置,出现了一条鲸鱼。”
“易北河不连着海啊,怎么会有鲸鱼?”我问。
“不,易北河通着海。可是你说的对,即使连着海也不应该有鲸鱼。这多叫人不敢相信啊。可是我却亲眼看见了,肯定是鲸鱼!跟你说,我这双眼睛,在这附近是最好的,决不会看错。那是晚上七八点,它在河中间那个地方,有一扇巨大的尾巴,拍起来的浪花比好几个人还高。”
我不说话。于尔根像是要取信我:“我妈妈也看见了的。”他用德语快速地朝厨房高声说了什么,厨房里传来女人的急促的声音。于尔根转头用英语接着跟我说:“我妈妈说她也看见了的。鲸鱼的尾巴是黑色的,上面有不规则的白斑。”
“我都相信。”我笑着说。于尔根把双手摊开,放在地图上,盯着我。我摆出捧场的脸看他,过了一会儿他也愉快地笑起来。
——这是三年前的事,离开汉堡后我再也没见过于尔根。但我常常想起他。他是伟大城市里不起眼的小人物,也是悠长河流边魔幻的吟游诗人。前两天我看谷歌街景,心念一动调到汉堡大白鲨餐厅,果然看到于尔根戴着鸭舌帽,手上端着一块薄饼,正在大力水手旁忙活呢。当年在汉堡,于尔根很喜欢我每次去都点他的招牌薄饼。但其实对我来说薄饼太咸了,之所以每次都点是因为没有比薄饼更合口的。但谁叫少东家会讲故事呢。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自己做了聪明的决定。
(文首图片为林一五2013年9月摄于易北河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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